去年夏天,米哈伊尔·西姆迪扬金搭乘着公交车,前往他的工作地点。在圣彼得堡的街道上,车窗外掠过军队征兵的巨幅广告,上面承诺向愿意承担“真男人干的工作”的人提供丰厚报酬。
现年27岁的西姆迪扬金曾在一家仓库担任库存经理,妻子克谢尼娅在美容院工作,他们养了一条狗和两只猫。他每月能赚9万卢布(约合8000元人民币),算是一份不错的工作,但家里也有负债。
西姆迪扬金一直关注着不断攀升的参军签约奖金。2024年7月,奖金涨到了130万卢布。几周后,又突破了170万卢布。一天晚上下班回家后,他对克谢尼娅说:“如果涨到200万(约18万人民币),我就去报名。”
而这只用了三天。
2024年,西姆迪扬金与妹妹和侄子在圣彼得堡的一家餐厅
克谢尼娅曾哀求他不要去,但西姆迪扬金认为,鉴于自己缺乏战斗经验,军队会让他在后方服役。
三周后,西姆迪扬金已身处乌克兰前线。在他所属的百人突击队中,大多数人在不到一个月内非死即伤。“指挥官把我们当作消耗品,”如今身陷战俘营的西姆迪扬金说,“他们不在乎我们是否能活下来。”
《华尔街日报》对被关押在乌克兰的俄罗斯士兵进行了采访,审阅了截获的无线电通信和士兵们提供的照片和视频。
西姆迪扬金接受采访
西姆迪扬金身材瘦长,发际线已经后移。他于去年8月报名参军,在提交文件、通过体检后,他被通知几天后报到接受训练。西姆迪扬金告诉妻子和妹妹,几个月后他就能回家,到时候便无债一身轻。
西姆迪扬金选择用“泽尼特”作为军事代号,这是他心爱的圣彼得堡足球队的名字。他在俄罗斯第138旅的两个不同地点接受了训练,内容包括两周的射击练习和基础急救。他把第一笔奖金——50万卢布(约4.5万人民币),汇给了妻子。妻子买了一部iPhone,并付清了一些逾期账单。
2月, 西姆迪扬金在战俘营
2024年9月初,西姆迪扬金被带到一个毗邻乌克兰边境的小镇。在这里,每天早晚都会有卡车抵达,满载着挖掘战壕所需的木材,以及被派来挖战壕的新兵。装甲车和多管火箭炮驶过时扬起漫天尘土。
在第六天早晨,一位指挥官召集了西姆迪扬金和其他十几个人,告诉他们:“你们是第三突击组。”随后,他们便被派往8公里外、位于乌克兰东北部的沃夫昌斯克。由于俄罗斯的最终目标是乌克兰第二大城市哈尔科夫,而沃夫昌斯克是必经之路,所以当地正在激战。
西姆迪扬金说,那一天,“我明白我掉进屎坑里了。”
2024年10月的沃夫昌斯克
在沃夫昌斯克,西姆迪扬金和其他三名士兵被派去突袭一栋被乌军占领的房子。他们接到的命令是:穿上防弹衣,给步枪上膛,每人带上两颗手榴弹。
黄昏时分,他们接近了那栋房子,向一扇窗户扔进手榴弹后,试图从另一扇窗户冲入。西姆迪扬金说,有两名士兵立刻被机枪火力打死,而他和另一名士兵只能撤退。
几天后,他再次被派遣执行任务,与先前一起存活的那名士兵同行。这次的任务是:将一枚反坦克地雷通过窗户扔进一栋乌军占据的房屋。敌军再次立刻发现了他们,并开火射击。
一颗子弹打在他的步枪上反弹,飞溅的细小金属碎片击中了他的双腿和躯干。另一名士兵倒地不起,而西姆迪扬金穿过附近一栋废墟建筑上的洞,爬进一个被炸空的地下室,祈祷不要被发现。
他在那里躺了几个小时,简单包扎了一下流血的左腿,小口喝着仅剩的一瓶水。期间乌军士兵交谈的声音让他无法入睡,他只能默默等待乌军离开。
第二天早上,一次爆炸将砖块炸落在他背上,但他不敢离开。想到在圣彼得堡的挚爱和过去的生活,他流下泪水。
第三天,他摸索着找到手机,打开俄罗斯的社交媒体平台,给妻子和妹妹草拟了信息。“我爱你们,请原谅我。”西姆迪扬金希望这些信息能在手机恢复联网时发送出去,“我们来世再见。”
然后,他打开那把损坏的AK-47步枪的保险,把下巴抵在枪口上,手指放到了扳机上。“我只想让这场折磨结束。”他说,但没能扣下去。
乌克兰士兵在沃夫昌斯克
时间又过了一天,直到外面听不到乌军的动静了,西姆迪扬金决定冒险一试,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那栋已经变成废墟的房屋。
在他藏身的四天里,整条街道已被夷为平地。他一瘸一拐地跑到另一条街上,躲进一栋附近的建筑里,才勉强逃过一架乌克兰无人机的袭击。他在那里重新遇到了俄军士兵。
“我是自己人!”他喊道。“我是泽尼特!”
西姆迪扬金的腿部和臀部都有弹片伤,他几天没吃东西,瘦了很多,但给他恢复的时间不足一周。9月22日,指挥官告诉他,有数十名俄军士兵在一座机械零件工厂抵挡乌军,急需增援。
指挥官说,西姆迪扬金所属部队约100名士兵,其他人非死即伤,所以他必须去。后来回忆起那一刻,西姆迪扬金说:“我只感到深深的不公。”
西姆迪扬金来到一个地下室,与其他士兵一起往背包里塞东西:米、荞麦和通心粉;肉罐头;止痛药、香烟;弹药。
夜幕降临,他们等待着出发命令。这次他的搭档是47岁的建筑工人伊万·沙布恩科。沙布恩科是在2024年春天醉酒后与一名警察发生争执,为逃避牢狱之灾而参军的。
沙布恩科对即将执行的任务看法与西姆迪扬金一致,“我们都知道这有去无回。”
2024年12月,西姆迪扬金在乌克兰关押俄罗斯战俘的临时设施中
战前,沃夫昌斯克的这座工厂向俄罗斯各地出口发动机和飞机零件。厂区内有30多栋多层建筑,为俄军部队提供了完美的掩护。
到西姆迪扬金执行任务时,俄军已占据该工厂数月。但乌军正在逼近,守军几乎弹尽粮绝。在一段工厂内部用手机拍摄的视频中,一名胡子拉碴的俄军士兵问道:“这肯定快结束了吧?”旁边的士兵回答:“我希望是。”另一名士兵拍摄了苍蝇在通心粉和罐头肉汤上乱飞的画面,“这就是我们午餐的样子。”
手机拍摄的视频
苍蝇在通心粉和罐头肉汤上乱飞的画面
乌克兰炸毁了三辆试图向工厂运送补给的俄军装甲车,携带补给物资的俄方无人机要么偏离了目标(需要精确投入某栋建筑屋顶的破洞),要么被乌军的电子干扰击落。西姆迪扬金本次任务的目标就是将物资运进工厂。
工厂内的俄军小队指挥官怒斥那些拒绝执行收集食物或攻击乌军阵地命令的人,指责一些人装伤。而那些出去执行任务的人,常常在乌军的火力下受伤或死亡。
“只要探出头就可能送命。”40岁出头的士兵亚历山大·特罗菲莫夫说,他曾在7月试图外出寻找食物时被弹片炸伤。
工厂里的士兵们为剩余物资争吵不休。“他妈的那六瓶水哪去了?”在乌克兰情报部门截获的无线电通话中,可以听到一名俄军的质问。另一人回答道:“是啊,就连我今早留下、叫他们别动的水,也被喝光了。”
据当时在场的三名士兵称,至少有一名重伤士兵因无法忍受而在工厂内开枪自杀了。
9月的一天,一名俄军士兵向另一名士兵抱怨说,只剩下七个有战斗力的人了,并痛斥军事指挥部给精疲力竭的士兵放假的空头承诺。
“他们会一直把我们往前扔,直到他妈的一个不剩。”他说道。另一个人则回答:“老样子,又是一天。”
乌克兰东部一个战俘营的图书馆
亚历山大·特罗菲莫夫,在试图外出寻找食物时被弹片炸伤
9月23日黎明前,西姆迪扬金和沙布恩科与另外四名士兵一起出发前往工厂。他们穿过一个布满地雷和弹坑的公园,在俄军无人机发出的微弱蓝光的指引下,分成两人一组,间隔几分钟依次前进。
受伤的腿传来阵阵剧痛,西姆迪扬金肩上挎着步枪,背包里塞满了近40公斤重的补给品。当他到达离工厂约100米的地方时,他停下来喘口气,躲在一棵树后。
月光下,他看见了沙布恩科笨重的身影。“快点!”他喊道。两人一起拼尽全力,冲过了最后的100米。
他们刚冲进建筑,一架飞机就在工厂上空投下了一枚威力巨大的滑翔炸弹,爆炸导致砖块和灰泥如雨点般砸下。沙布恩科抓起无线电,告诉部队指挥官他们两人已成功抵达。军官祝贺了他们,并补充说他们小组的另外四人未能安全到达。
2月,沙布恩科在乌克兰拘留中心
在里面,一些骨瘦如柴的身影抬起头看着他们——西姆迪扬金后来形容他们像“移动的骷髅”。那些人的脸被煤烟和灰尘熏得乌黑,缩在靠墙排列的机床后面。地板上散落着玻璃碎片和弹壳,沾血的绷带和注射器堆成一堆。
西姆迪扬金和沙布恩科被告知,几个月前在工厂内建立阵地的100多名俄军士兵,如今分散在厂区两栋建筑里,仍然存活的已不超过25人。
一名重伤士兵,只剩一只眼睛能视物,躺在一堆脏衣服上,紧紧抱着枪。西姆迪扬金描述道,旁边还有三具正在腐烂的尸体。
新来的二人给大家分发了食物和弹药配给——足够他们这个区域的九个人维持两天。那天晚上,他们帮忙准备了一顿荞麦、肉罐头和米饭,士兵们默默地坐着吃饭。
俄军和乌军在工厂里对峙
早上,他们开始加固阵地。他们在沉重的机床设备顶上堆起纸板箱和锡罐,试图在无人机和炮火无休止的打击下,获得一点掩护。与此同时,乌军正在清理工厂。
当晚,在工厂的另一个区域,一名俄军指挥官主动接近乌军,为他的部下谈判投降条件。
第二天,另一支乌军小队沿着西姆迪扬金、沙布恩科等人据守的仓库周围的瓦砾匍匐前进,发起了最后的突击。
西姆迪扬金说,一场迅猛的大火吞噬了仓库里的俄军,他感到灼热难当,眼睛短暂失明。乌军向建筑内投掷了反坦克地雷和多枚手榴弹,试图把俄军赶出来。
“投降吧!”乌军士兵喊道,“这整个地方马上就要被摧毁了,我们和你们一样,都想活命。”
随后,俄军士兵慢慢地、一个接一个地走出来。
一些被俘俄军士兵的脸部和头发被严重烧伤,参与行动的乌军士兵说他们“看起来像是刚从烤箱里出来”。
在西姆迪扬金和沙布恩科被带离该区域的几小时后,俄军向该地发射了温压弹,庞大的厂区被卷入火海。据被俘人员称,在冲天烈焰中被焚毁的,包括几名重伤的俄军士兵,以及那些无人能收殓的尸体。
西姆迪扬金(左)的脸被严重烧伤
被俘几天后,西姆迪扬金获准给妻子打了几周来的第一个电话。“原谅我吧。”他对妻子说道。泪水顺着他严重烧伤而几乎无法辨认的脸庞流下,他把头埋到桌子上。
五个月后,西姆迪扬金走进了乌克兰东部一座战俘营的探视室接受采访。
西姆迪扬金
这位曾经高大健壮的足球爱好者,如今留着囚犯式的平头,脸上的烧伤已经愈合,留下了一道显眼的疤痕。他的伤势得到了治疗,体重也恢复了。他每天和其他战俘一起缝纫、编织篮子。
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能被列入战俘交换名单,这样他就能回到圣彼得堡,继续正常的生活。
西姆迪扬金说,“如果可能,我真想回到过去,把那笔钱全退回去。”
俄罗斯战俘列队
战俘营的食堂
(编辑:Yvon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