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汤斌夫妻俩眼里，这只是一些再正常不过的维权视频。

6月13日，夫妻俩再次前往新房所在地。本该在2023年9月底交付的商品房迟迟未完工，业主们向相关部门投诉，有关部门也曾在书面答复中表示已多次督促开发商加快施工进度，但交房日期却被一推再推。

欠下的房贷，拥挤的住所，生活中重重压力堆叠，求助网络是夫妻俩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像其他维权业主一样，妻子乔冉冉学着面对镜头向开发商喊话，他们盘算，如果能引起更多人关注，“开发商应该会重视，说不定能尽快把房子交给我们。”

但评论区的走向超乎两人预料。关心房子的只是少数，更多网友将注意力集中在乔冉冉的穿着和身材上。不怀好意的留言占了大部分，辱骂的私信不断涌入，情况愈演愈烈。

“明明在聊房子的问题，为什么会被扯到其他地方？”一个月来，夫妻俩情绪复杂。尽管埋在心底的困惑始终没解开，但他们没法计较，毕竟比起这些，最重要的还是“拿回自己的房子”。

【1】失控的评论

今年5月中旬，发布第二条维权视频后，这对夫妻意识到，事情正逐渐脱离他们的掌控，向始料未及的方向奔去。

让乔冉冉在网上引起争议的穿搭。 图/受访者发布视频截图

评论区里，不少人朝乔冉冉开黄腔，部分网友将视频截图保存后，把她的穿着PS成女仆装传播，每天早上醒来，账号的私信页面躺着几十条消息，其中好几条明里暗里都与性相关，言论也变得越来越离谱，甚至有人自称家里有工厂，让她和老公离婚，跟着自己，每月给她一笔钱。

一个朋友得知他们上了新闻，给汤斌发来消息，让他趁现在赶紧给老婆签公司，先直播带货挣上几十万，还提议让她在镜头前穿得露一些。“这不就成卖媳妇了？”汤斌很生气，一把将朋友拉黑。

这些，两人都各自默默忍受下来。账号主要由汤斌在管理，这段日子，他每晚失眠到凌晨2点多，一直在刷手机评论。有些私信，他看了难受，但很少向妻子吐露。他患有抑郁和重度焦虑，情绪不好时容易拉肚子或引起胃食管反流。

乔冉冉也看网友评价，有时会刷到关于自己的视频，看两眼又觉得难受，起初她不知道怎么应对，想不通为什么被这样指责，只能偷偷哭。

过往25年里，乔冉冉没经历过这些。她第一次这么面对摄像头。一句自我介绍，一句向开发商的喊话，一句求关注，拢共3句话，她说得磕磕巴巴，重来十几遍，每一遍都卡在不同的地方。原本说得顺溜的话，只要举起手机，乔冉冉就格外紧张。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出身于单亲家庭的孩子自卑，早前连人多的地方都不敢去，害怕被别人盯着，平常连拍照都很少。出镜之前，她也曾有所犹豫，但“实在是急得没办法了”，反复思考后，她答应了老公的提议。

视频一条条发布，评论看多了，乔冉冉变得麻木，从未间断的不友好言论，她选择全部无视。夫妻俩都觉得视频里的穿搭很正常，“我真没觉得哪有问题。”汤斌说。乔冉冉觉得，“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眼光。”

这些言论之外，最让他们受不了的，是有网友在私信中诅咒他们不满3岁的孩子，触碰了俩人的底线。汤斌在视频中把对方的言论公布了出来，这已经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还击方式。

为了房子，他们需要网友的持续关注。有人让汤斌去“当海员”，秉承着“打不过就加入”的想法，在一条近期发布的新视频里，他穿上了救生衣，左肩套上泳圈，背对镜头唱出“大海呀大海，就是我的故乡”。

四面八方的声音传来，汤斌为在社交平台上维权感到有些后悔，事情演变到现在，他觉得，“下场不会太好”，要么账号因为被很多人说“擦边”被封；要么被认为“做流量”，说俩人“又当又立”。

这对夫妻对网络世界表达了许多难受、不解、愤怒、无奈，但聊到最后，俩人总会话锋一转，归结到那句提了无数次的话上，“只要房子能下来”。

【2】交房遥遥无期

6月13日，夫妻俩再次前往新房所在地——位于山东枣庄当地的楼盘中原御府花园，至今尚未交付。

单元楼已经封顶，路面硬化和周边绿化还没有全部完成，一些路面坑洼不平，楼前垒起一些土堆，大大小小的石块随处可见，堆叠的油漆桶摆放在道路一侧，不远处，一辆挖掘机正在施工。空地上堆放了一批瓷砖，有位工人正将其往楼上吊运。据他介绍，当天约有十五六名工人施工。

小区尚未完工。 图/九派新闻 陶梓童

这是汤斌曾跑了一个月看中的地方。2021年，他前前后后看了好几个楼盘，这个项目的开发商实力雄厚，这里又靠近小学和医院，附近还有个公园，性价比很高。

首付差不多30万元，是汤斌父母攒了一辈子的辛苦钱。母亲开早点店，每天凌晨4点起床准备，6店左右就得到店里，下午1点才能稍微休息一会儿，每月连轴转，挣3000多元。爸爸在矿下工作，一天十三四个小时，工资稍高一些，每月能拿六七千元。

汤斌和妻子都是枣庄本地人，相识于2021年，并在2023年1月领证结婚。房子出问题前，汤斌常骑着电动车领妻子去看房，有时晚上在工地附近溜达一圈。远远看着新家的位置，乔冉冉有过很多关于未来的美好想象。

父母离异后，她跟着父亲生活，家里还有个弟弟。上完初中，她步入社会工作，进过工厂，做过超市售货员，独自打拼多年，她一直渴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这将会是她和丈夫的婚房，除去公摊还有97平方米，三室两厅，另外两间房分别留给公婆和孩子。白天，汤斌去上班，自己则留在家里带孩子，晚上他回来，她给他做饭，“特别温馨”。

2023年9月30日，一家人满心期待着这个交房的日子。

商品房买卖合同。 图/九派新闻 陶梓童

眼看日期渐近，事情却变得不对劲起来。单元楼附近的土堆还未铲平，绿化、水、电、暖气也没整好，偌大的工地里似乎没什么人干活，怎么看也不像要交房的样子，比他们更早一批收房的业主先急了。

从那时起，业主们一直在找开发商和相关部门，汤斌跟着去了五六次。他们也不止一次收到开发商的“保证”，但仍旧无果。汤斌说，他了解到的许多业主都在40岁左右，正处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这是很多人攒出来的第一套房。

6月14日，九派新闻联系小区开发商，截至发稿，电话暂未接通。据《潇湘晨报》，10日涉事小区售楼中心的一名工作人员表示，交房时间领导还没通知，不能答复。其称工地一直有人干活，但是由于资金不到位，干活的人不多。

有时汤斌和妻子能找到机会进入施工现场，有时两人只能在围栏外远远望一望，但每隔一段时间，他们总还是要去看看，“就算是延期交付，我也得去看一下我的砖头”。

【3】亲戚指责啃老

如今，汤斌一家三口和父母、弟弟挤在两室一厅的老房子里。为了孩子，父母将更大的房间让出来，搬去了次卧，弟弟则睡在客厅沙发上。

房子的事一直交不了底，夫妻俩原定的婚礼也一拖再拖。随着孩子长大，乔冉冉越来越着急。当地注重传统，没有举办婚礼就和男方同住生子，要遭旁人的闲话。

住不进新房，每月3000元的月供却雷打不动，“每天一睁眼，就欠银行100块钱。”有时候，汤斌靠自己赚钱还贷，有时要靠家里帮忙，拼拼凑凑还了46个月，这笔钱占据了整个家庭开支的三分之一。但最近，一家人实在凑不出钱，他们已经3个月没还上款了。

花销却不止这些。儿子11个月大时，不慎被热水烫伤，21% 的创伤面积遍布大腿、肚皮和手臂，稚嫩的皮肤上，覆满蜿蜒伤疤，孩子瘙痒得忍不住去抠。治疗花去一大笔费用后，现在每天要给孩子涂药膏，200多元一支，一周就能消耗完。

妻子的担心更长远，孩子以后要上学，要做植皮手术，需要钱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但钱还不知道在哪里。

“假如我是百万富翁，我早就给儿子治好了。”汤斌开始整夜失眠，他盯着天花板，脑子乱哄哄的。无论是买房、家庭还是工作方面，他都像个失败者，情绪也越发不稳定，忍不住对家人耍脾气、说重话。

汤斌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因为极度心慌，一年内住了好几次院。起初他以为是心脏问题，药吃下去后却没有效果，后来才被确诊有抑郁和重度焦虑。

根据枣庄市精神卫生中心《症状自评量表（SCL90）结果分析报告》，汤斌会出现“经常有幻听”“注意力不集中”“对所做事情无法完成”“无法单独出门”“头晕、头痛、恶心”等情况。

枣庄市精神卫生中心《症状自评量表（SCL90）结果分析报告》。 图/九派新闻 陶梓童

收入是个问题。孩子刚出生时，乔冉冉为了专心带娃，辞去了超市整理货架的工作。汤斌之前做保险经纪人，平均每月能拿4000元左右。去年10月，由于抑郁和重度焦虑，他无法融入社会，辞去了工作。

回家养病后，他当起了游戏陪练，一天能挣70元。每月他的精神类疾病药物还要花掉500元，目前，小夫妻手里的积蓄不超过一万元。

汤斌的父母快50岁，临近退休，日常支出之外，他们还打算再为汤斌弟弟的婚房攒下一笔首付。汤母身体不算太好，之前因为淋巴癌，切除了一部分淋巴。前段时间，汤父工作时，眼睛被崩青，休息一天后，他又重新返岗。不久前，为了生活，他们不得不再从银行贷出9万元。

亲戚们的言语不断，隐晦指责汤斌啃老。一名亲戚来家里做客，把汤斌拉到阳台抽烟，毫不客气地说，“你爸这么累了，你还在家啃老，你应该给你爸磕个头。”这句话像一把利刃刺痛了汤斌，他无力反驳，回忆起来也只是一个劲叹气。乔冉冉感觉到无比愧疚，觉得对不起公婆。

担心小夫妻过意不去，汤父汤母常常借着给孩子的名义，时不时给他们塞几百块零花钱。

这是个没人敢生病的家庭。汤斌形容家里的经济状况像一堵“漏风的墙”，某种程度上，比住进新房更重要的，是这套房作为家庭资产所带来的抗风险能力。“家里人身体都不太好，万一要用钱，这套房可以随时卖掉”。

如今汤斌最为迫切的，就是能够恢复好身体，尽早融入社会，给父母减轻负担。

【4】日子还得过下去

汤斌觉得生活不能只有维权，就算是养病，他也想让自己忙碌起来。他的老家有一个小院，也是他们视频拍摄的地方，离现在居住的地方不远，小院外错落种着葡萄藤、猕猴桃、辣椒等作物。

网购的荔枝、西瓜种子撒在地里，可逃不过“货不对板”，总是种不成，草莓和猕猴桃成功了，只是草莓味道要更酸涩些。

他家院子中间种着一棵大石榴树，是他父亲结婚时亲手种下，长得能遮风挡雨，如今交由他打理。下雨时，他就在这院里搭起帐篷，跟妻子、儿子一同欣赏景色，直言“这是苦中作乐”。

石榴树。 图/九派新闻 彭茸雯

汤斌总说，乔冉冉跟着自己吃了太多的苦头。买新房本打算给妻子一个保障，到头来却迟迟没交付，连带着婚礼没有举行，婚纱照也没拍。他们决定最迟明年把婚礼办了。尽管很有可能只能在老房子里举行，但乔冉冉不在乎婚礼的形式，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给亲戚们一个交代。

起初，夫妻两人的日子过得并不顺。汤斌发病住院那段时间，孩子刚刚出生，虽然有婆婆帮衬，但她每日都要来回往返于医院和家里，一边在医院照顾到深夜十二点，一边回家喂孩子。

汤斌发病的时候，更喜欢独处，一包包抽烟，在烟雾缭绕里沉默着。乔冉冉觉得两人的状态就像结了十几年婚一样，她讨厌那种感觉，想靠近却又被对方推开。

但好在那段灰暗的时光已过去，汤斌更换了合适的药物，病情越来越稳定。

账号视频仍在更新，他们想保持着热度，或许这个账号有一天，能成为回击的武器。有商家想借此热度，提出商务合作，汤斌拒绝了。他没动过直播带货的心思，在他看来，人不能赚超过自己的认知水平的钱。另外，他们也不想消费大家的同情心。

夫妻两人没能继续更新维权相关的视频内容，有些业主觉得他被开发商收买了，汤斌有些无奈，“我就没见到钱”。

小院旁边有一块田地，种着玉米，还有一片鱼塘。汤斌从杂物间推小车装工具，戴着草帽，每天用泵浇水，有时候怕草根和树叶堵住泵，得经常清理。

院子里有一间汤斌弟弟出资打造的电竞房，汤斌就是在这里接下游戏代练单，赚到的钱，他偶尔抽出一点给乔冉冉制造小惊喜，比如在她生日时给她买一束花，或者是一件新衣服，她已经很久没有新衣服了，视频里出现的是她衣柜里的全部。

他还在院子里养了土狗、小猫、鸡、鹅和兔子。照顾这些动物和作物，填满了汤斌和乔冉冉的日常，让他们没有时间去焦虑。他们坦言，无论是退钱或者交房，俩人都能接受，但他们也做过最坏的打算，那就是房子打了水漂，“我的爷爷和我的父亲努力了一辈子，为了让我到城市里，没想到又回到农村了。”

汤斌养的鸡和鹅。 图/九派新闻 彭茸雯

人生不能烂尾。汤斌和乔冉冉期盼着婚礼、期盼着孩子的伤疤能早点治好、期盼着新房能早日交付，更盼着那些揉皱的日子，能像石榴树结果那样，慢慢甜起来。

九派新闻记者 陶梓童 彭茸雯 山东枣庄报道

编辑 吴迪

【来源：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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